2019年8月29日,世界人工智能大会开幕日,上海世博中心。
来自大洋彼岸的马斯克,与身任联合国数字合作高级别小组联合主席的马先生,展开了一场“火星碰撞地球”的焦点对话。
大会组委会头一天,还特别放出精彩预告,提醒大家别错过“双马会”重头戏。
谁也没有想到,两个站到时代最前沿的人,奉献了一场鸡同鸭讲的尬聊。
印象最深刻的是,翘着二郎腿的Jack Ma,向正襟危坐的马斯克开玩笑说:
“听说你要去火星?我对火星没兴趣,我刚从火星回来。”
这是一场由国家发改委、科技部和上海市政府共同举办的高级别盛会,底下500余位国内顶尖高校、行业领军企业、国际组织的重要嘉宾,他们都瞪大眼睛看着呢。
被称为“外星人”的马云,当时比任何人都热情于“我是讲生活的”,甚至说出“一周工作3天,一天工作4小时就很好了”严重diss“996是福报”的童话;当马斯克表达“人工智能可能超过人类”时,以“不是搞高科技的人”自居的Jack Ma,一句“只有愚蠢的人才跟电脑下围棋”,怼得硅谷钢铁侠圆睁双眼。
这是阿里巴巴创立的第20个年头。
10天后,在卸任阿里巴巴董事局主席的20周年大会上,马云以朋克造型演唱了汪峰的《怒放的生命》:
就像穿行在无边的旷野,拥有挣脱一切的力量。
歌选的好,唱的也被媒体恭维“比原唱还好听”。
最近,又有好事者把去年这场对局翻出来,隔着时光之河逆嘲讽:
两个同样从互联网创业的马天才,一个上到九天揽月,一个下到社区卖菜。
2020年是个魔幻的年份,懂AI、懂生活、要拥抱未来的Jack Ma大概不会料到:秋天还有人喊马爸爸,怎么才短短一个月,就风云变幻,人人喊打?
他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?
故事就从银泰商业创办者,宁波人沈国军说起吧。
1996年,沈国军34岁。
中南财经大学硕士高材生的他,从干了十年的建设银行舟山分行辞职经商,在北京办起“中国银泰投资”。
其后一路做大,涉及百货、地产、能源、金融、水电站、电缆厂,甚至食品加工等各路赚钱生意。
时势造就英雄。很多时候,“三分天注定”的权重远远超出“七分靠打拼”。
风生水起的沈国军,先是遇到亚洲金融风暴,立马又迎头撞上监管铡刀。
2005年,由于股票市场惨淡、乱象频生,证监会下达命令,今后将不鼓励民营企业担任证券公司的大股东。
政策如一道天雷,打到了沈国军身上。
彼时,沈君已在“天一证券”这块金融牌照上投进10多亿。
在写了很多要求增资重组的报告,找了无数汇报渠道,掉光了许多头发之后,证券公司全部20多家营业部,整体划给了国资背景的光大证券。
说没就没了,沈国军一度在公司电梯里伤到吐血。
就是在几近万念俱灰的情境下,沈国军触达了“天机”——某次出行的飞机上,他遇到了彼时正春风得意的Jack Ma。
当时的马云正在开挂的路上狂奔,一举并购了雅虎中国,旗下淘宝,更是靠着对店主“免费”“模式”,最终以67%市场占有率击败了eBay,坐上亚洲最大网购平台的宝座。
后来十来年间,任凭挑战者一茬接一茬,江湖风云如何变幻,阿里都牢牢稳坐中国电商市场的主导权,没有被真正动摇过。
也是在二人相见恨晚的第二年,在西湖边的一隅僻静处,一座由七栋白墙黑瓦小楼搭建出的会所悄然开张。
这座由金庸亲自题词的“江南会”,云集了郭广昌、宋卫平、丁磊、鲁伟鼎、陈天桥等一众顶级浙商。牵头者是马云,时来运转的沈国军,则是发起人之一。
根据会规,江南会创始人每人都有一张“江南令”,一旦身遇危局,即可持令高呼,其余人必须鼎力相助,同舟共渡。
于是人们看到,背靠江南会的沈国军,在一帮大佬盟友的支持下,很快扭转乾坤,一年多之后,就带着银泰百货在香港联交所IPO,成为“中国民营百货第一股”。
马云的阿里也紧随其后,2007年11月在香港第一次上市。
一切,一如七年后赶赴美国上市的狂欢,阿里首登港股的盛况可谓空前:
维多利亚湾满大街都贴满了淘宝广告,开盘后股价一路高涨,港交所的电脑系统甚至由于交易量实在太大,一度堵塞。
2008年,沈国军投资60多个亿修建的银泰中心在北京开业。
在限高250米的长安街,高度为249.9米的银泰中心,一跃为“长安街第一高度”。
开业当天,站在沈国军旁边的,就有马云。
投桃报李,后来在多个场合,沈国军对马总如影随形。
有一次,二人还相约去南极旅行,马老师谈论了一番电商及未来商业模式,随后二人就开始了进一步的深度合作。
先是2013年一起成立菜鸟网络,马云出任董事长,沈国军出任CEO。后来索性将银泰商业经营大权移交,然后在2016年6月通过换股,把手里股份全卖给阿里,让阿里成为银泰商业的第一大股东。
四个月后,马云在杭州云栖大会上发表了那篇著名的主题演讲。
印象最深的是这样一句话:
最近一直有人问我,互联网公司有边界吗?阿里巴巴似乎无处不在,腾讯似乎也无处不在,Facebook也一样。
马云的回答,将互联网公司巧妙转化为“互联网”,显现了他的太极功底:
互联网没有边界,就像电没有边界一样,一百多年以前,你不能说这个行业可以用电,那个行业不能用电,电是没有边界的。
紧接着,不断创新边界的阿里,把目光瞄准了互联网之外的线下。
马爸爸表态说,从2017年开始,阿里巴巴将不再提电商,因为纯电商时代很快会结束,未来的十年、二十年将没有电商,取而代之的是线上线下和物流结合在一起的新零售。
云栖大会两个月后,2017年1月,阿里巴巴正式把银泰商业纳入麾下。
随后,已经上市十年之久的银泰,从香港联交所退市。
此后,互联网巨头掀起一场对线下零售业的收购大战。
原本极其分散的线下零售实体店,在巨头冲击下毫无还手之力:要么被吃掉,要么被扫地出局。
谁也没想到,四年之后的2020年12月14日,在Jack Ma又一场“高调演讲”过后不久,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发出三份处罚决定书。
其中,就有阿里巴巴收购银泰商业这宗案子。
处罚原因,是当初收购时,“未依法申报”。
50万罚款事小,信号却非同一般。
在过去这么多年中,巨头投资兼并中的蚁穴太多了。
消息一出,阿里巴巴与同样受罚的腾讯,股价大跳水。
2008年,“长安街第一高度”开业后不久的一次演讲中,马云说,淘宝使命不是赚点钱,而是创造一百万的就业机会,改变无数人命运。
在此前的上海的经济论坛上,Jack Ma重述了心中的理想:做生意初衷不是“赢得竞争”,而是“创造社会价值”。
这是马老师重复过无数次的经典话术,如“悔创阿里”,“对钱没兴趣”等,但实际上,再醉人的话语,也只是商业模式的包装。作为企业,作为马云背后的诸多资本,其天性是要逐利的。
正如2008年后,大量商家涌入淘宝,在此背景下,曾有美丽说、蘑菇街等第三方垂直导流平台出现,其自拥流量要求与淘宝分成。随着这些第三方导购流量越来越大,淘宝意识到其威胁到自身利益,收购不成后,便于2013年出手将其封杀。
公开场合里以“风清扬”式洒脱露面的马云,内部曾发出指示:“不扶持上游导购网站继续做大,阿里流量入口应该是草原而不是森林,不扶持返利网站。”换句话说,阿里需要的是星罗棋布的为其输送营养的打工人,而不会坐视任何人在其掌控的疆域里长成参天大树。
2008年的危机,也让大量依赖出口的企业遭遇重创。
此时正值中央和地方谋划转型。地方急着搞活经济、减少失业、推动经济升级,年轻人也急着寻求创业致富的机会,技术进步、金融创新和扩大就业,便成为后2008时代的新路径。
一个人的命运啊,当然要靠自我奋斗,但也要考虑审时度势。
曾说过远离政府,“政府号召来了转身就跑”的马云,从此开始和各级政府频繁合作,获得前所未有的支持。
2010年12月,中国社科院信息研究中心访问淘宝树立的典型沙集村,并发布一份报告,把“淘宝村”和被称为“改革发源地”的小岗村进行对比,称赞电商是技术和市场的胜利。
这是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,具有历史高度的评价。
其后几年,一系列鼓励电商创业的文件密集下发。
紧接着,人们就看到“互联网+”和“万众创业”写进政府工作报告。
也是2008年这一年,一直不赚钱的阿里,推出了B2C平台淘宝商城(后来的天猫)。
其要求,在这个新平台上开店的商家,必须是公司。阿里还把该平台和淘宝绑定,并鼓励淘宝上较大的商家向新平台转移。为刺激大家搬家,阿里给业主提供了包括服务和广告流量上的大幅度优惠。
此举一出,阿里第二年就大规模盈利了。
阿里的模式,其实正是后来滴滴打车、长租公寓等商业模式的祖师爷,以“先扩张”赢得垄断,随后再图谋出刀盈利。
只不过,等到收割机启动,被割者便很难再有翻盘、讨价还价的余地了。
在接下来的几年中,人们可以看到,阿里投入一系列技术手段增加收入。其中获利最多的应用开发,便是付费搜索排名系统“直通车”。直通车以用户点击数为基础,向卖家收费,此应用可大幅提升店铺商品在淘宝、淘宝商城搜索中的排名。如果不购买直通车,其就像百度不做竞价广告一样,很容易被淹没,店铺也便没有交易。
其后,2011年10月发布电商新政,更大幅提高技术服务年费和增设保证金,让难以承担经营成本的小业主如遇火上浇油。
流量不再免费了,并偏向大客户,越来越贵。
集众力将淘宝托起的小商户,此时成为被冷漠的对象。有商户比喻说,大客户就像大老婆生的,集万千宠爱于一身,而我们就像领养的孤儿,不受待见,分不到流量和人气。
2011年,群情激奋的小商家联合反抗,祭出“蚂蚁吞象”的口号。
一切,是如此具有讽刺意味。
淘宝崛起之初,为与全球霸主eBay鏖战,阿里树立了自己作为小业主代言人的人设,选择渺小而勤奋的蚂蚁,作为企业吉祥物。
孰料,一如屠龙少年长成巨龙,这蚂蚁终成了巨象,成为最初蚂蚁所反对的敌手。
该年10月17日,风波之下,商务部不得不出面,调解双方矛盾,马云当天大方宣布,拿出专项资金资助平台上达标的小商户。
这个数字是:180万元人民币。
大约是马云后来座驾的六分之一。
另外,听说如今阿里电商上的很多小商户,还是在亏钱。
话说回来,六年前阿里收购银泰的那一年,互联网市场迎来历史性拐点。
这一年,全球智能手机销量首度下滑。作为全球第一大智能手机市场,中国智能手机年总出货量也首次下跌。
有统计说下跌4%,有机构数据比例更高,甚至有说法,当年中国手机市场出现高达16%的暴跌。
智能手机的下跌,是一个风向转变的信号。
实际上,没有智能手机增长,就没有互联网长达十几年的流量红利。
如今增长不再,流量的红利,就要见顶。
另一方面,2017年全年,中国网上零售额继续高速增长,达到7.17万亿,在全部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中,占到19.59%,逼近20%。此后两年,这一比例继续扩大,最终到2019年,网上零售占比突破25%大关。
而网上交易额的80%,来自阿里巴巴。
阿里巴巴的网上红利,其实也马上要见顶。
一则2019年的分析就曾指出,“没有一个政府会允许超过20%甚至30%的市场份额,由一家公司保持”。实际上,在全球零售业版图上,前十大零售巨头的营业总额之和,也从没有超过30%这个比例。
互联网,并非没有边界。
对于这些,马云、黄峥、刘强东们比谁都清楚。
向线下实体经济要场景,转战如社区团购等,要新的数据,要流量,不过是他们对付这一趋势的出路。
对于互联网巨头来说,新增用户的获得越来越难,流量竞争逐渐内卷化;但新增流量可以带动已有平台消费,开拓新场景,而烧钱换来的流量,又可以给财务报告增光添彩,继续推高市值融资圈钱——这就是滚雪球的路径。
一切,一如当年淘宝小商户的命运一般,在社区团购兴起这一年,批发市场、菜市场的小商户,无论销售业绩,还是客流,都出现肉眼可见的下滑。
还是原来的配方,原来的味道。
其实,实体零售企业本不怕竞争,而是怕互联网进入烧钱模式后的恶性竞争,以及借助其流量、资本优势的大象对蚂蚁的一路趟平的碾压。
这本就是不公平的较量。
大不是罪,以大欺小,就难免有很多“蚂蚁”,成为那个代价。
然而,当一家公司处于垄断地位,它很难不去利用这种轻松得利的手段。
当数据及流量这些核心资源,因垄断而被少数公司控制,就很难防止市场不被其左右。
如今的现实是,在互联网诸侯称霸的图景下,不要说复制一个BAT,即使再诞生一个完全不被巨头影响的细分领域独角兽,也是希望渺茫。
就在一个多月前,马云在外滩金融峰会上开炮的前几天,今年胡润中国富豪榜公布了。
疫情冲击了全球经济,但中国富豪累积的财富却又创新高。
财富超过20亿的企业家,比去年增多500来人,总财富比去年更暴增近10万亿元人民币。这一点也不像6亿人月收入1000元以下的国家。
以“我不在乎钱,我对钱没有兴趣”的马老师,第四次成为中国首富,每天一觉醒来,财富就增加好几个“小目标”。
历史总是充满意外。
在马云开炮之后,全球最大IPO被叫停;本月16日,中央经济工作会议首提反垄断,将对防止资本无序扩张作出明确部署。
“反垄断”趋势已然明朗。
遥想当年,2004年底首度入围“央视中国经济年度人物”后,还正在和eBay紧张对峙的马云,对着记者,曾这样回忆创业初心:
“弃鲸鱼而抓虾米,放弃那15%大企业,只做85%中小企业的生意。如果把企业也分成富人穷人,那么互联网就是穷人的世界。因为大企业有自己专门的信息渠道,有巨额广告费,小企业什么都没有,他们才是最需要互联网的人。而我就是要领导穷人起来闹革命。”
马老师还说过,忽悠是自己不相信,让别人相信;而他是自己都相信,希望人家也相信。
想了想,我们信了。
但历史上多见的是“共患难”,罕有的是“共富贵”。
此时此刻,舆论场泥沙俱下,涌向风雨中的阿里。未知勇于拥抱未来的“风清扬”,可否预料过今天的至暗时刻?
希望对阿里和马云的批评,不要上升到对资本的污名化,不要忽略其对电商和互联网支付的正面贡献。批评的是垄断独大的Jack Ma,而非改变生活方式、做慈善、助阵乡村教师的马老师。
资本,原本是无所谓善,也无所谓恶的。恶,往往源于对公正公平和制度牢笼的践踏。我们的反思和批评,应精确锁定其“逾矩”的部分。
而我们要反思的,当然不止风口浪尖的阿里,还包括一切突破规则之力,或以垄断,或以强权行恶的能量。
就像《千与千寻》中曾被汤婆婆法力惯坏了的霸蛮的“胖大宝宝”,被钱婆婆变成“老鼠”,历经时事磨砺后,终于“瘦身”回健康阳光的孩子。
充分的彼此制衡,才有助于棋盘上每个角色,最大程度葆有初心的善意。
人会变的。
但,时代,也是会变的。对任何人都是这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