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没有人能控制我的思想,门都没有。”
德国最后一位守书人,走了。
1月4日,人们在家里发现了海尔嘉·薇赫(Helga Weyhe)的遗体,寿终正寝,享年98岁。
没有老伴,没有子女,离世时,身边只有一本翻开的旧书。
那是歌德的诗,她一生最爱。
柏林天寒,书页随风翻动,听起来像叹息,也如诀别。
讣告由她妹妹的孙女代发:“今天,德国最古老书店的女主人在家中去世,她回到了原点…”
98年前,海尔嘉就在这里出生,楼下是她家的书店。
这间老字号,诞生于1840年,比德意志帝国成立还要早31年。
1871年,海尔嘉的爷爷几乎花光所有积蓄买下书店,把家安在了楼上。
薇赫家族,从此成为了书店的守护者。
第一次世界大战,爷爷把硝烟挡在门外,魏玛共和国时期,父亲将骚乱护在阶前。
书店坚不可破,全年无休,除了1922年12月11日那天——
东主有喜。
一声婴啼惊破小镇晨光,薇赫家喜得千金,取名海尔嘉(Helga)。
在古德语中,海尔嘉寓意“圣光”,圣祐书店,光耀门楣。
海尔嘉,没让父亲失望。
“我一生有很多梦想,但全都与书有关。”海尔嘉回忆童年。
闭上眼,她会忆起古老的烫金书脊闪闪发亮,刚被擦拭过的木地板散发幽香,店里客人阒然自修,耳边传来书页翻动的声响。
窃窃私语的,只有时光。
她几乎读遍了整个书店的书,文字养人,海尔嘉出落得山清水秀,还成为了家族几百年来第一个女大学生。
在维也纳读文学,去柯尼斯堡习历史,“读尽世上书,浪迹人间事”,那是20岁少女的梦。
但二战的炮火,烧到了家乡。
“我的梦在远方,但我的魂在书店。”1944年,海尔嘉义无反顾地回到了小镇。
几年后,父亲魂归天国,临终那晚,他握着女儿的手,千叮万嘱——
“无论如何,保住书店…”
2天后,柏林以西177km,德国最古老的书屋,迎来了第三代守书人。
但要保全一间书店,谈何容易?
1949年,苏联占领东德,思想肃清,人心惶惶。
1969年,柏林墙拔地而起,身囿孤岛,插翅难逃。
海尔嘉的书店,成为暴风雨中一盏孤灯。
格杀勿论的“禁书”,可以在这里找到,颠沛流离的难民,可以躲这里看书。
没有人说话,没有人举报,客人与海尔嘉同一阵线,书籍是孤独者的战壕。
多少年后,难民的孩子早已白头,老人望着书店感慨:“是海尔嘉,让我们在深渊里,窥探过蓝天。”
海尔嘉没有爱情,从不约会,她总是独自坐在收银台前,看书是她全部的浪漫。
如果硬要说一个奇怪之处,便是她老爱给客人推荐一本童书——《史托佛飞过海上》。
这是父亲送给海尔嘉的10岁生日礼物。
书中,男孩史托佛搭乘齐柏林飞艇,跨越大西洋,到达曼哈顿,去看望自己的叔叔。
正巧,海尔嘉也有一位叔叔在曼哈顿。
叔叔常寄回一些照片,他拥有一间巨大的书店,曼哈顿的夜景犹如星河,异国他乡车水马龙…
海尔嘉着迷不已,但战火连天,音信断绝,她只能抱着那本书,做梦。
一梦50载,60岁那年,海尔嘉横穿大西洋,到达曼哈顿。
但叔叔,原来早在10年前就去世了。
那天,她在门口坐了整整一个下午,只为等夕阳西下,看一眼叔叔见过的夜景。
“我明白,总有一天我也会离去,但至少,我曾抵达过我的梦。”老人笑说,眸中星河远布。
回到书店,她找人定做了一个门牌——“列克星敦大道 794号”,是叔叔的地址。
海尔嘉把它挂在最显眼的地方,这是她今生唯一的远航。
了却心愿,花甲之年,她决定将余生“嫁”给书店。
地板、木门、桌椅,全都是1840年留下的古董,老物件历尽沧桑,情深义重。
“祂们看着我长大,也伴着我老去。”
这些年,海尔嘉把赚到的钱全用在了三个地方——空调、隔音、书籍。
“看书的时候一定要气温适宜,四野无声,我能给客人最宝贵的东西不是好书,而是时间。”
“沉浸书海,暂忘尘世,某种程度上,书是一座避难所。”海尔嘉坚信。
时代变更,选书是难题。
总有年轻人跑来探店,不懂装懂指点迷津:“老婆婆,你要多进一点畅销书啊,不然怎么赚钱啊?”
海尔嘉的眼睛藏在厚厚的老花镜后,抬都不抬:“那些书,全是废话。”
总有人笑她顽固、古怪、墨守成规,但只有海尔嘉知道,这是守书人的骨气。
“没有人可以控制我的思想,门都没有。”
她讨厌排行榜上人气爆棚的“爆款”,书架上每一本书她都精挑细选。
“我都看不下去的书,又怎么能卖给别人呢?”
她不屑大商场里高耸入云的书山,在她的店里,每一本书只放3-4本,留下的空间,给客人去对望、感应、偶遇。
讲到这里,海尔嘉会偷偷笑,说起一件事。
几年前,一男一女两位客人都看上了一本旧书,但架子上仅剩一本。
海尔嘉这个老书虫一眼就看出端倪,让两人合买一本,轮着看。
“其实还有很多本”海尔嘉窃喜:“但能看上同一本书,是缘分啊。”
后来,这两位客人,结为了夫妻。
海尔嘉感慨:“我一生未拥有过爱情,但书店让我经历过无数种人生。”
95岁那年,海尔嘉被授予了终身成就奖,有人问起她什么时候退休,老人耸耸肩:“可能今天,可能明天,可能还有一段时间。”
“我还有很多书没来得及看呢。”她笑笑。
白发胜雪,双腿不便,她拄着一根拐杖,守着那堆老书,准时开店。
当年来店里买书的小孩,再入大门,已是老翁。
曾经说后会有期的故人,重闻他名,已化尘埃。
昨日热闹非凡的街巷,如今十室九空,只有海尔嘉的书店,如大海孤灯。
一本本老书,泛黄、枯朽、长相厮守,堆成了她的国。
这早已不是一间书店,这是海尔嘉的国度,是孤独者的教堂。
书籍,就是信仰。
去年德国疫情严重,游客锐减,大小书店关门大吉,海尔嘉仍坚守阵地。
客人不敢进店,她就把诗句打印下来,贴在玻璃上。
在角落处,是她写的一句话——阅读,是一场无声的反抗。
记者采访这位98岁的老奶奶,她笑着说:“今年真的挺难的,但2021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,我准备了很多好书,我们不见不散。”
2020年的最后一夜,海尔嘉锁上铁门,走过一小段碎石路,寒风吹乱她的发。
回家,读书,入眠,77年如一日。
只是这一次,她再也没醒来。
我想起作家吉井忍写的一段话:
书店给人的心理上的面积,比实际上的面积大很多。
每一本书拥有自己的世界,书店则是所有这些世界的入口。
98岁的海尔嘉长眠在书店之上,那是她终身守护的宇宙。
在天之灵,也将化为星与月。
长夜难明,燃命为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