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3年,奥尔森发表了一篇题为《独裁、民主与发展》的论文,讨论的是政治与经济的关系。有趣的是,他引用了20世纪20年代中国军阀割据的历史。在当时的中国,大小军阀的割据与混战非常厉害。一个地方今天被你占了,明天又被他占了。如果这种状况得以持续,这些地方实际上就会沦为大小军阀的流寇统治。本来老百姓在搞生产,包括种植庄稼和饲养家畜等。突然,流寇来了。流寇们不仅互相交战,而且打完之后还把附近的村庄洗劫一番。
这种流寇统治对经济的影响几乎是毁灭性的。流寇统治的最大问题是破坏了一个社会的正常激励机制。简单地说,农民之所以春天播种,是因为预期秋天能够收获。流寇统治带来了什么问题呢?种地的是一个人,收获的是另一个人。因此,流寇统治会导致整个社会生产的迅速下滑。为什么长期内战通常会死很多人?并不是说内战中被打死的人有那么多,而是内战破坏了整个社会的激励机制,其生产系统被迅速摧毁了,所以会导致大量人口的死亡。
就在这种政治混乱的情形里头,有个别地方的治理开始出现好转。原因很可能是流寇中的某个强有力者把其他流寇都赶走了,他自己摇身变为坐寇。坐寇为什么可能强于流寇?因为坐寇发现,倘若自己依靠武力以抢劫为生,就没有人从事生产了,老百姓都逃亡了,经济也就完蛋了。经过理性思考,坐寇发现这样是没有出路的,统治无法长期维持。所以,他下令任何军人不得再抢劫任何财物,但同时规定辖区内的每一住户须按一定税率给他缴税,比如大致按每亩地平均收成的10%缴税。
与流寇统治相比,坐寇统治怎样呢?无疑,其社会激励机制要好得多。所以,大家就有了从事生产活动的动力,大约只需要把10%的收成作为税收交给统治者。这个统治者由于有税收需要,所以他希望经济能够发展。当经济发展时,他的税收收入也能相应增加。因此,坐寇统治要强于流寇统治。
但是,坐寇统治仍然有它的问题。从逻辑上说,第一个问题是有些坐寇会变得极其贪婪,甚至会极不理性。比如,他可能会制定非常高的税率,甚至还采取变相的掠夺手段。对辖区内富有的阶层或较大的企业,统治者可能想征收他们的财产。这样,当统治者变得贪婪时,“统治之手”就变成了“掠夺之手”。
坐寇统治的第二个问题是每个统治者都会死,这就面临坐寇代际更替的问题。假如统治者有生之年考虑要把位置传给自己的下一代——假定他能顺利传给下一代的话,仍然存在一个问题:统治者是代际关系中的利他主义者吗?简单地说,这个统治者只考虑自己的现世享受呢,还是考虑“子孙后代江山永固”的问题?或许有统治者像关心自己的福利一样关心自己子女的福利,这样的统治者会更加深谋远虑和审慎节制。但是,大家都听过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名言——“在我之后,哪管洪水滔天”。结果,在路易十六的时代,法国大革命就爆发了。所以,统治者并非总能做到深谋远虑和审慎节制。
因此,尽管坐寇统治要比流寇统治好,但并非是一种理想的统治形式。只有把统治者的权力放到宪政民主的框架中,统治者才不会胡作非为,长期持续的繁荣才有保证。换句话说,坐寇或统治者的权力必须受到制约,统治者不是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。这是宪政的基本原则,宪政的简单理解就是“限政”,即限制政治权力。当然,与宪政密切相关是民主的办法,即辖区内的居民对由谁来统治拥有投票和选择权,就是由被统治者来决定谁可以统治大家。因此,通过宪法和民主的方法来决定统治规则,才更有可能实现持久的繁荣。当然,从经验来看,民主政体是否更有利于经济增长和长期繁荣,目前学术界还有争议。但是,奥尔森的言说逻辑无疑是可信的。作为经济学家的奥尔森认为政治非常重要:如果统治和统治者的问题不能很好解决,持久的繁荣是不可能的。